柳如是道:“陈夫人还可以,我却是真不敢当。”说着话,宾主落座,我心想吴三桂之忍心害理,莫过于在缅甸取回永历帝来杀掉,这种变态心理,倒值得研究。因道:“当年明主由榔逃入缅甸,中国已无立足之地。满清要的是中国土地,吴大将军把云南也给他囊括个干净,这也就够了。由榔这个人既被囚在缅甸,这条性命让他活下去好了,何苦定要把他斩草除根?吴将军也是世代明臣,何至于这样毫无人情?陈夫人能从实相告吗?”陈圆圆道:“这何待张君来问,当年入滇的文武官员,私下掉泪的就很多。”我道:“既然如此,何以那些武官,居然肯随了吴大将军远入缅甸?”陈圆圆道:“本来永历帝到了缅甸,清朝也就无意再用兵了。大将军却存了一点私心,他以为云南远离北京万里,到了这里,就是他的天下,他可以仿明朝的沐家,代代在这里称王。既然把这里变成了自己的天下,倒是满清新主子远,而出亡在缅甸人的旧主子近。那时,明臣李定国还有几千人照着少康一旅可以中兴的故事说起来,他若由缅甸人手里解放出来,第一就是打回云南。这分明是永历帝在一日,吴将军就一日的不安。他要进攻缅甸,为的是自己的云南,并非是为清朝天下。吴大将军如此想,随从的武官当然也是如此想。所以后来把永历帝捉到了,过了几个月杀他,无非是没有祸害可言了,也有些不忍心下手。”我道:“吴大将军是肯听陈夫人之言的,当时何不劝他一劝?”陈圆圆叹了一口气道:“到了那时,我也知道他势成骑虎了,劝又有什么用?所以到了后来,我伤心已极,只有出家。”说到钱夫人劝夫的故事,是见之私人笔记很多的,请问哪里有效?柳如是接嘴道:“我现在算是明白了,把人生看得太有趣的人,他就怕死。张君从人世间来,不妨想想现代,最怕死的人,他就是生活最奢侈的人,牧斋当年,也不过如此而已。”我道:“钱牧斋读破万卷书,什么事不知道。何以清兵渡江,他既不殉节,又不出走,守在南京投降。”柳如是道:“那也许正是读破万卷书害了他,一样读书,各有各的看法。有的看着人生行乐耳,有的看着是自古皆有死。牧斋是看重在前一说的。这也不光是晚明的士大夫都着重享乐而已,所有秉国政的人,最好是不让他的文武官吏享受什么,人有钱可花,有福可享,他就要极力去保留他的生命来花钱享受,哪肯以死报国?晚明的南京小朝廷从福王起,就是叹着气没有好戏可听的。拿了政权的阮马,那更不消说,在这种君不君,臣不臣的朝廷,气节两字,早已换了声色两字,不能死节,也不能专责姓钱的了。姓钱的不死,我死也无益,所以我们就这样活下去。”我道:“读徐仲光的《柳夫人传》,知道柳夫人最后还是一死报钱家的,我们相信当年柳夫人劝牧斋殉节,绝非假话,牧斋之不受劝,那也正和吴大将军之不受劝是一样。”我说到这里,又把话转到吴三桂身上,因之再向陈圆圆问去,她便笑道:“这也可见得女人不尽是误人国家的。”我道:“吴大将军建国,几乎可以摇动满清了。后来失败,最大的原因何在?”陈圆圆道:“最大的原因吗?那还不是为了吴将军是自私?假使那时候永历帝还在,民心思汉,一定不是那个局面。其二,清朝还是用那个老法子,先用汉人杀汉人,灭亡了明朝,再用汉人杀汉人,平定了三藩。其三,清朝各个击破的法子也很毒,若是那个时候,三藩各除了私心,团结一致,恢复朱明天下,掩有东西南七八省的地方,练有几百万的精兵,清朝进关的那些八旗兵是没奈何的。做这种有历史上重大意义的大事,先就出于私心,根本使用不了百姓,而几位起事的人,又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,失掉了互相呼应的效力,怎的不失败?所以吴将军彻头彻尾是败在这一个私字上。”柳敬亭拍了膝盖,昂首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可以说是千古一辙,张君,现在人世间,到处贴着天下为公的标语,这覆辙大概可以不蹈了。”我觉得古人倒很看得起现代人物,不免笑了一笑。柳敬亭向我笑道:“听说上海方面,拍制古装影片把我们眼前两位明末美人都作了材料,不知他们的着眼点在哪一方面?”我笑道:“少不得有研究二位夫人之处,他们的着眼点在于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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