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号只能代表社会或批评家主观的愿望,如果作家不响应,或者有心响应而才力不足、经验不备,仍然于事无补。我有一次戏谓:“真正威胁作家的,不是批评家,而是一位更好的新作家。”批评家充其量只能贬低作家的声誉,但是无法取而代之;一定要有一位新作家出现,把同一题材处理得更好、更新,甚至创造出一个崭新的题材,才会迫使旧的作家“过时”,而成为新题材甚至新时代的代言人。不久以前,一位旅加的数学教授回到台北,以现代诗欠缺民族性与社会感责备现代诗人,很写了几篇文章,他自己虽然也写诗,可惜诗才平平,无力以身作则,所以他的批评虽也引起了一场喧闹,却不能导致真正的革命。他的口号仍然是一句口号。只有等吴晟这样的作者出现,乡土诗才算有了明确的面目。唐文标流了血,但是没有革命,吴晟的革命却无须流血。批评和创作的不同在此。
主观要求与客观的成就之间,往往颇有距离,有时甚至是背道而驰。几乎在所有的地方,官方希望作家写什么和作家想写什么、能写什么之间,总是有冲突的。莫斯科不欢迎索尔仁尼琴那样的作家,俄国偏偏出现了索尔仁尼琴。何其芳、卞之琳、艾青、郭沫若等的后期作品,往往生硬勉强,便是客观条件被迫迁就主观要求的结果。另一方面,一位作家真想动笔写实的话,他就会面对许多现实的问题。任何社会都不免有些病态,任何现实都不免有些缺陷,要写实,就不能不多少触及。于是官方的“瓶颈”在前,批评家的压力在后,作家的处境是值得我们同情的。